福建京剧院来台湾演出多次,一开始没太在意,以为福建的京剧水平大概和台湾差不多。一看大为惊喜,阵容齐全,而且非常年轻,张美超、李海宁都还是个小女孩,唱起大戏流派特色鲜明,一点都不含糊。
那天下午看张美超《状元媒》,晚上再整出《四郎探母》,张派到底,浏亮明畅,跌宕多姿。刘泳勃学自宋丹菊老师的《改容战父》,文武双全,速度、冲劲里,有美有柔,既脆且媚。李海宁的《春草闯堂》当然是刘长瑜老师路数,那场戏让我更惊喜的是胡知府,略不同,于原创寇春华,但一派老练。隔日宴席餐叙时,我忙着和美女姑娘们聊天,没注意身边静默不语的长辈,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就是昨晚的胡知府,请教大名,王金柱,猛想起当年曾看过一卷《真假美猴王》录像带,抛剑入鞘的孙悟空,好像就叫此名。再一请教,果然确认,当场惊喜得站了起来。
那是最早一批得到的大陆录像,1980年代前期,两岸仍分隔不通,录像带都是通过香港、美国、日本偷渡入台,辗转拷贝极不清晰,但朦胧跳动画面中的精湛艺术,让人刻骨铭心永生难忘。那惊喜,说实在的,比两岸交流后看到的台上演出要更深刻更鲜明。后来录像机转型为光盘,我还舍不得这大批投注多少感情几经磨搓的带子,直到录像机都买不到了,才把他们分批送去店里转成光盘。取货时,老板出门亲迎,对我赞不绝口,直夸我“不平凡”,“这么闪烁跳动的画面居然还能看”!我心想,你哪里懂啊,其中大有佳妙!这批模糊画面里的大人物,在两岸交流后,一旦见到本人,我都感动得泪眼模糊,乍听王金柱这三个字时就是这感觉,三十年前闪动画面里的模糊身影,居然来到了眼前,看录像时直觉这么好的功夫一定是“古人”,再也没想到三十年后居然还能见到,而且还看了整场胡知府。演出前若注意名姓,当会看得更激动更入神。
福建京剧院旦角里我最感兴趣的是孙劲梅这位程派青衣。程派是当前红极一时的流派,演唱时现场观众气氛最为热烈,往往叫好声不绝于耳。演唱者若是受到现场气氛鼓动,不自觉地摇头晃脑、或随节拍全身震动,那就和程派人物不相合了。试想春秋亭端坐花轿里的待嫁女儿,赠囊时心境何等悲悯感慨?一颗善良柔软的心,若因唱得太带劲儿而眉飞色舞骄衿外露,就不是薛湘灵了;同样的, 珠楼找球时又是何等焦急慌乱,水袖翻飞时若因“应和着”观众如雷掌声而露出顾盼自得洋洋得意之态,那么整个剧情就走味了。常听昆迷们说:“最不喜欢走进京剧场子,观众乱喝采,破坏情绪。”这样的说法于审美观而言当然未必正确,但我的个性也喜欢文雅安静的内心戏,也期待唱腔象是自言自语心绪流淌,而未必要像歌唱家开演唱会。就这点来说,孙劲梅让我觉得很舒服,首先是她的扮相,文弱修长,连脸形头型都有细长美感,不卖弄,绝无顾盼自得之色。上回看她《荒山泪》,更鼓一响、时间流逝、亲人未归,她徘徊桌案前,忧心忡忡,却始终幽静,让人看着心疼。她在新编戏《北风紧》里也给我这种感觉,紧张剧情,激烈冲突,而她的嗓音与作表始终弛而不张,反而形成内在张力。嗓音不刻意涩浊,因为通透反显清雅,这样的气质恰恰对上才女鱼玄机,一现身即有书卷气,一路下来,才女的情爱遭际与曲折命运,令人感慨神伤。而这戏最难处,当然是开拓了程派的唱腔意境与性格面向。其实程派未必只有悲凄,我非常喜欢《鸳鸯冢》,王五姐初识情爱时的唱腔,之轻盈,之愉悦,之娇媚,也不象是一般心目中幽咽低吟的程派典型,但,那就是程砚秋啊,程派原不限于一,鱼玄机未必不能是程派。孙劲梅唱出了爱情的失落、怨愤、激切与心境的压抑扭曲,后半较现代的白口也念得自然,难怪能得梅花奖。
非常佩服福建京剧院长刘作玉,据说孙劲梅原已离开京剧界,是刘院长慧眼视人、力劝回转,并礼聘张曼玲老师教学,才造就今日之梅花奖得主。刘作玉院长全心奉献于院,既以导演身份专注一戏,又着眼全局四处寻访人才拓充阵容,并广邀名师打造人才,这才有福建京剧如今之成就。前年国光剧团《金锁记》从北京、上海一路往南来到福建凤凰剧院,更见识到刘院长在剧场管理方面的干才。我想在福建经营京剧团和台湾一样艰难,是她的热情与勇气创造了契机,既出戏,又出人,着实令人佩服,而台湾“弘梅雅集”连续多年出钱出力,办戏邀团来台,推广京剧艺术,弘扬传统文化,同样令人由衷敬佩。特以此文,表达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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