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珂饰演周遇吉。插图/的灰

       看了津门老生凌珂演出的《别母乱箭》。这出戏又叫《宁武关》、《一门忠烈》，出自昆曲《铁冠图》，讲的是李自成反明历程中打得最艰苦的一场战役：宁武关之战。宁武关乃是万里长城最重要的一道关隘，北屏大同，南扼太原，西应偏关，东援雁门，闯军历经七昼夜血战才终于拿下，气得取关后纵火泄愤。此等咽喉要地一失，大明军心一溃不可收拾，大同、宣化、居庸关三处守军与援军，全部不战而降，层层险关要塞成了摆设，起义军一路长驱直入，迅速拿下了北京城。

        但所谓英雄，就是沧海横流不减本色。驻守宁武关的三关总兵周遇吉，兵败失守之后，誓不言降。戏中他一身戎装，千里奔波，赶回家中最后拜别老母，决心与李自成死战到底。一曲《小桃红》牌，唱出纠结的心声：“恨我幼时，怎不去效渔樵？习耕牧，守田园，事农桑。倒得个，全终养，尽子职无妨，习什么剑和枪，登什么朝和廊？到如今，叫我进退意彷徨！”

        令人意外，也令人特别地震动。不是一心求死，没有铁石心肠抛家舍业，濒临如此绝境，他想的是后悔，只求自己不是当兵为将的人，可以事母全孝。这种心态，从没有在其他文学作品中见过，但又那么的合情合理，自然妥帖。最动人的是，纵使心中抱了这样一份悔恨，只因职责在身，他也毫未退缩，义无反顾地去死了，这才是精忠报国的最佳诠释啊：不是不怕死，不是不爱惜生，但是此身已许国家，食君禄报王恩，就不再有别的选择！

        千古忠臣之母，自也不同凡人。“你若是为国捐躯，不负我谆谆训义方！”周母凛然言讲：为母当烈，为臣当忠，为妻当节，为子当孝，国之将亡，满门相殉，此之所谓圆满！生命在这时候完全可以是置之度外的事，信义、节操、责任，才是高于一切的东西。于是，“堂前领了慈亲命，拼使性命报圣明”，周遇吉开赴战场决一死战，母亲自焚死，妻子自刎死，幼子触阶死，还有个撵不走的忠仆，自愿跟着周家一起死。

        在如今年代，这样的旧道德，当然早就过时了。现代社会更推崇生命的宝贵而不是信义的坚持，但是几千年老祖宗留下来的铁血精魂，忠勇之气，仁义礼智信为先的坚守，秉忠一心的至诚，仍是无可替代的感动。如今也正因为没了这份忠勇之气，职责再也不需用生命用整个身心来守，所以稍有诱惑，立即弃之如敝履，信义、节操、责任，那都是个神马东西……

        堪称本年度看得最精彩最过瘾的一场戏。从头到尾载歌载舞，几乎每个字都有身段，再加上这般沉郁的情感，真是又累又难。当年谭鑫培、余叔岩等前辈先生的拿手之作，现在京剧界貌似只剩凌珂在演了。凌珂其人，唱戏特别走心，其艺术悟性、文化担当、思想境界，实是同代京剧人中少见的。按说他那么一把好嗓子，站那儿干唱也够唱一辈子的了，硬要主动贴这种繁难老戏，真是只靠一颗忠心在撑着。这也是一份不一样的忠勇，尽忠职守，精诚以殉，献出的虽然不是生命，但也一样的有血气，有肝胆，有情怀，一样的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