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汉图》演出记 | 金风玉露喜相逢
10月3日，赏罢中秋月，方贺国庆日，还有着足够的闲心享受长假。此时贴演《兴汉图》——兴邦汉室、锦绣图景，于中秋、国庆双节，几乎是最合适的应节戏。
倏忽间追溯起来，距离2017年《兴汉图》首演，竟然是难以置信的六年有余了。戏里，一纸宗卷石破天惊，老蒯彻与憨张苍忽地被抛到家国天下的歧路口；戏外，一出好戏躲懒六年，在金秋佳节忽地复排演出。清秋光景，月圆时候，一卷《兴汉图》徐徐铺就，舞台内外同看取金风玉露喜相逢。
隐，青山半掩
三位老头儿怼一个熊孩子，差不多就是《淮河营》一折的全部故事~
蒯彻、栾布、李左车三位顾命老臣一同前往淮河营，将吕后曾戕害他生母的皇家秘辛告知淮南王刘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刘长起兵，诛吕兴汉。
看起来像是沉闷的圆桌会议，不过，台上四位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李左车与刘长同为花脸，性格暴躁的老头儿撞上脾气暴烈的小年轻，场面一度失控。栾布由文丑应工，进得营中花言巧语，却为刚直的刘长所不耻，斥为“老贼”，两人接连被绑，只剩下蒯彻是唯一的希望。
蒯彻，到底何许人也？高祖御封的“舌辩侯”，现在是个退休老头儿。老蒯出场的扮相很有趣，花褶子外系蓝腰巾，确乎一副躬耕山林的闲散样，可与往常渔家的打扮相比，也半露着治世心。蒯彻听家院来报“圣旨到”，一句闷帘念白“天呐，天！炎汉江山危矣”，高呼苍天，念得沉郁萧索，更显出蒯彻虽则身隐山林，却似青山半掩，老而弥坚。他应栾布和李左车之请出山，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换过侯帽，穿戴草龙纹的蟒袍，再登场时，风采熠熠的侯爷蒯彻，立时成了老头三人组的主心骨。这套扮相是马连良先生首创，侯帽与蟒袍均经过马先生改良，尽显潇洒风流。在淮河营外，他们的表演幽默，节奏紧凑，栾布中途想开溜，蒯彻赶忙一手一个拉住，进行心理疏导，令举座沸腾的流水板“此时间不可闹笑话”就出现在这里。这段唱被戏迷们戏称为“世界名曲”，常出没于各大视频平台的鬼畜区。
这之后就是蒯彻营救队友、进谏刘长的名场面。老蒯吸取了队友的惨痛教训，定计“玩世不恭，傲慢不逊，以言语激动于他”，如 此犹嫌不够，苍髯老臣于是衣帽斜跨，左袍襟掖玉带，堂而皇之闯进营。
衣冠不整，横眉视君。刘长气得跳脚，老蒯老神在在，历数刘长三行大罪。这数段念白，是经典中的经典，老辣苍劲，潇洒倜傥。往事娓娓道来，辩言理直气壮，淋漓酣畅似纵马飞驰，起步放缓，继而激越有力，走山趟水不减其势，待数到第三行罪行时，已如的卢马在崖边纵身飞跃，跨过檀溪，势不可挡，可怜的小朋友刘长当然是毫无招架之力，只好任老头儿一马平川咯。
吕后临朝，在今人眼中是令人扼腕的历史定局，在蒯彻看来还是尚可一搏的家国歧路，读过史书的今人也知道破局之日何时到来，仨老头儿只能闯营一遭，与天地作赌。老蒯白发渔樵江渚上，心底波澜早惊，老侯爷的心且放不下呢。蒯彻蟒袍上“海水江崖”的绣样，映着炙热的舞台灯，闪着粼粼微光，恰便似老臣炽热的心。
兴，无限丹青
《盗宗卷》是一出艺术含金量颇高的传统骨子老戏，但多年来，余派版本鲜见于舞台。六年前的夏日六月，瑜老板的《兴汉图》公演，今年十月金秋，兴汉宗卷再现，无限丹青，台上妙笔。
这折戏也是老头的故事，它可以叫做，老头儿吓老头儿，多亏好儿子~
《淮河营》的蒯彻唇枪舌剑说服了刘长起兵诛吕，不想刘长回过味来，觉得自己是被仨老头儿给忽悠了，想要反悔。关键人物田子春登场，面见刘长，要给刘长拿来皇家宗卷，证明原委。这作为重要证物的宗卷，正归张苍看管。一纸宗卷，就这样勾连起了两折戏与两个人。
吕后一把火烧尽了宗卷，丞相陈平逼张苍交出宗卷，否则全家诛戮。惨遭无妄之灾的张苍，回家立刻“拜罢老王爵禄之恩，寻个自尽了吧！”举刀，刀闪寒光，森森然，一介文士当即扔了刀，同时唱散板“明亮亮的钢刀吓煞人”。这便是大大有名的《盗宗卷》“三绝”中的第一绝“摸刀转身之腿功”——扔刀时，人往后转身、抬腿，唱散板时，单腿在地上挪移，同时抖着水袖，电光火石之间，真谓是唱作俱佳。
这出戏的原名《十老安刘》，意指十位老者联手诛吕，扶助汉邦。张苍虽然名列“十老”，“安刘”的功绩却是儿子替他讨来的。就在张苍凄惶之际，好儿子捧出了私藏的真宗卷，原来吕后焚坏的不过是抄本耳。耷拉眼的张苍立时振奋，连儿子掌个灯都是好之又好，夸了又夸。拿到免罪牌的张苍兴冲冲去找陈平，“怀卷出门之水袖”的第二绝此时登场。张苍怀抱宗卷，一边退着步子，一边以水袖甩髯口，髯口惊飞，恰大鹏扶摇直上，展翅振八裔，好个扬眉吐气。
常言道乐极生悲，张苍夤夜行路，眼里只盯宗卷不见路，可怜跌了一跤，为观众奉上了第三绝“过人扑虎”。张苍跟家院跑圆场时，家院摔倒后他也随即跌扑在地。张苍戴着髯口，身上有玉带，手里还拿着宗卷，这一跌可是难度极高。台下掌声震彻，笑声高扬，想来观众是心里一边滚过弹幕“张苍实惨哈哈哈”，一边高分贝为绝妙的身段叫好。
一台事关汉室存亡的大戏，传统骨子老戏的演法里不见一点高台教化，反倒极力呈现历史罅隙间的滑稽快意。颟顸的张苍捧着宗卷进相府，得意忘形，一句话惹恼了陈平，逼得下跪认错；这边厢方服软，旋即灵光一现，猜到田子春与陈平暗中勾结是为刘长送去宗卷，张苍马上扳回一局，也逼得陈平下跪认错。宗卷事关国祚，张苍与陈平却斗着气儿，在调侃逗趣之中演绎，举重若轻。
原来讲历史故事，也可以不严肃，不沉重。张苍如是，蒯彻亦然。看戏呀，不必正襟危坐，开怀大笑好啦。在史册厚厚的风烟与埃尘里潇洒穿行，笑大江东去浪淘尽，笑千古风流人物。
一纸宗卷，细究起来不过是史料几行，却冠以“兴汉图”。这图非丹青彩笔所绘，是大风起兮之壮阔山河为纸，乐府大赋之飞扬词章着墨，点染马踏祁连之雄浑气象，诚如是，汉之传扬四百载。汉臣蒯彻与张苍，纵是隐于山林或偏安家宅，兴汉心念不灭，诚如是，汉之传扬不绝于今。
《兴汉图》也曾青山半隐，藏于戏匣，时隔六年再演，今天见兴于上海天蟾舞台，绘浮光掠影于京剧长卷，飨诸位知音，诚如是，京剧之传扬不朽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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