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家浜》是一个标准的戏曲剧本。还有演的是戏曲而不是戏曲剧本吗？有！特别是现代京剧，特别是由话剧改编的现代京剧。关键是结构，戏曲的结构是线状的，话剧的结构是块状的。京剧《沙家浜》是典型的戏曲结构。

        如果从1964年现代戏在北京汇演，北京京剧团演出这出现代京剧《沙家浜》算起，已经五十年了。而如果从她的前身算起，那可就不止这个数了。先说说她的前因后果：京剧《沙家浜》的前身是上海市人民沪剧团演出的沪剧《芦荡火种》。是该团1958年根据真人真事创作的一个抗日现代剧。上演后，由于编、导、演、音、舞、美等都很成功，反应强烈，各地许多剧种、剧院团移植上演该剧。1963年北京京剧团接受改编沪剧的任务，剧团派出最强的创作人员：汪曾祺、杨毓珉、肖甲、薛恩厚等四人担任，主要执笔者为剧作家汪曾祺。数易其稿后，改编上演时易名《地下联络员》，由北京京剧团副团长、名旦赵燕侠扮演阿庆嫂，谭元寿扮演郭建光，演出颇获好评。

        当时北京市委书记彭真请毛主席看戏，毛泽东同志看后很满意，但也提出两点建议：一、关于剧名，毛泽东主席对于《芦荡火种》的剧名不认可，并风趣地说：“芦荡里都是水，革命火种怎么能燎呢？再说，那时抗日革命形势已经不是火种而是火焰了嘛……戏是好的，剧名可以叫《沙家浜》，故事都发生在这里。”主席一锤定音，于是剧名就定为《沙家浜》了。毛主席还说，要加强新四军的形象，最后结尾要新四军正面打进去，展现武装斗争的重要性。后来汪曾祺、杨毓珉等创作人员重新改剧本增加了军民鱼水关系，丰富指导员郭建光的戏份。后场的武装斗争，增加了“奔袭”、“突破”、“聚歼”三场戏，戏文武兼备、情感灼人，更好看了。

        1964年笔者看这出戏，是标准版的。谭元寿扮郭建光、马长礼扮刁德一、周和桐扮胡传魁，阿庆嫂呢？赵燕侠饰演。那真是样板，看戏是享受。以后阿庆嫂换了刘秀荣，继而又换了洪雪飞，还拍了戏曲电影，这几个阿庆嫂各有特点，都相当有水平，人物性格均相当鲜明，“文革”十年，盛演不衰！

        五十年后，我头几天在长安戏院再度观看北京京剧院王蓉蓉领衔主演《沙家浜》。也许是年深日久，也许是当时年轻，刚刚参加京剧团体工作，对博大精深的京剧艺术表现还掌握得不深，所以那时候对这出现代戏只觉得不错，也不曾感到有多么精湛超凡。但今天再一看这个戏，感觉迥然不同，感受是最佳的，似乎是无懈可击的，我激动异常，心有所思，滚滚而来。

        首先是剧本。《沙家浜》是一个标准的戏曲剧本。还有演的是戏曲而不是戏曲剧本吗？有！特别是现代京剧，特别是由话剧改编的现代京剧。关键是结构，戏曲的结构是线状的，话剧的结构是块状的。京剧《沙家浜》是典型的戏曲结构。从开场的程书记向阿庆嫂交待掩护18个新四军伤病员始，开门见山，简洁交待，一个“豹头”的开场。一共十场戏，最后的几场是打戏，快节奏向前推进，如抽丝剥茧，一气呵成。中间场子“坚持”、“斥敌”，歌舞并重，唱念兼备。冷热场交替运用，情节层层递进，一环紧扣一环。这种结构便于让京剧的唱念做打很恰当地安排其中，保证了京剧的基本审美手段不丢失，甚至有突破有发展，戏曲观众便觉得好看和容易接受。

        再一个很重要的发现，是京剧《沙家浜》的唱念安排非常出色，非常和谐。由唱段到念白，安排得转换自然，势在必转，不突然、不生硬，不是葡萄拌豆腐——一嘟噜一块。顺畅自然，该剧达到了。特别是“军民鱼水情”和“智斗”两场的唱念安排，如同一块玉雕出来的，浑然一体。“军民鱼水情”一场中，指导员和沙奶奶的唱中加念的俏丽生动，两个人互接对唱的巧妙恰切，“智斗”一场，三个人念白和唱段的个性化滚动，都那样是地方，刚刚适当，而阿庆嫂、刁德一和胡传魁三个人的对唱，捕捉三个人物内心世界是那样准确，念白不多但又是那么生动，那么不可或缺……笔者到今天，更加佩服老编剧汪曾祺、杨毓珉等大家的功力！也愈加深深体会到，京剧编剧是大有讲究的！首先要张扬京剧本体的东西，即一要符合京剧的规律，二要剧本把京剧那些特有的玩意儿也即京剧的四功五法安排进去，否则，就会变成话剧加唱，这是现代戏要特别注意的，一定要避免的。这次我看《沙家浜》，特别加深了这一认识，这是个极成功的戏曲剧本，使现代生活和古老的京剧艺术相融合有了保证！

        剧本是京剧的，而导演是完全按照京剧独特的艺术手段排演的。这就给演员留出了展现他们精湛技巧的广阔天地。例如精彩绝伦的“智斗”一场，听说王蓉蓉非常喜欢阿庆嫂这一人物，另外，王蓉蓉爽快干练、快人快语的性格，又与女主人公有几分相似，这就让她与角色的相契相融有了很好的心理依据。首先她扮出来的阿庆嫂非常像。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是人物的，是开春来茶馆老板娘这一个的，也是京剧的。她八面玲珑，四面出击，心细胆大，聪颖异常。在舞台上挥洒自如，不是装的，是从人物内心流淌出来的，这就是对人物有深刻理解和掌握的结果。再看她对京剧程式的运用，生活中的点烟、泼茶水根儿，都在节奏中，都在锣经中，这就是戏曲导演根据当下生活创造的新程式，虚拟化的表演让观众觉得有玩意儿可看。

        再说王蓉蓉的唱，那真是力压群芳。一条又宽又亮、似乎永远不会声嘶力竭的好嗓子。在这一场中，无论是三个人的对唱，还是一个人的独歌，高亢又圆润，嘹亮又韵浓。唱到结尾处，一个大腔唱出来，放收适度，纵控有节，转折轻松，气息顺畅。可以说，对于音乐语汇的掌握，已到达自由王国，腔、韵、字、味均怎么唱怎么有，几大要素高度统一。后面“斥敌”一场，阿庆嫂一大段“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二黄慢板】，文字是由老剧人杨毓珉创作的，文采斐然，谐和音韵，唱起来朗朗上口。王蓉蓉在这个核心唱段中，以精纯的演唱艺术，细腻准确地表现出阿庆嫂焦急万分、一筹莫展苦盼朝阳光照大地的复杂心情。高腔运用，一鹤冲天，拔地而起。而其中几处短句子跺句的处理，更是清晰、跳跃、字字入耳，再次展现王蓉蓉咬字切音润腔蓄味的超人功力。后面在周旋于刁德一和胡传魁间，巧妙运用两人的矛盾，一派茶馆经济人左右逢源、滴水不漏的风范，程式性、夸张性既是戏曲的，又是生活的，身段动作美，高就高在这儿！

        扮演郭建光的优秀青年演员杜喆，这两年进步很大。他在塑造指导员对敌狠、对民亲，智勇双全，百折不挠的性格方面，形象鲜明。他的唱，遒劲高亮，喷吐有力。“坚持”一场，无论是唱作，特别是那一场撼人心魄的集体舞蹈，整齐划一，节奏鲜明，伴随着铿锵有力的合唱，配合着动人心弦的打击乐，这舞蹈真是创作戏曲新程式的典范，今日观之愈加令人赞叹！最后三场戏，正面打进沙家浜，必然是武戏，以杜喆扮演的指导员率领战士，无论是“走边”、“跟头越墙”还是与日伪军的激烈开打，杜喆以他娴熟的武技、如珠落盘的快板，穿云裂帛的“嘎调”，展示了他的飞跃。 而青年优秀演员翟墨接过了她的恩师赵葆秀的旗帜，扮演的沙奶奶获得新老观众的盛赞。“八·一三”那段主唱，唱得荡气回肠，慷慨激昂，忠义之气直冲云霄！马长礼弟子张澍饰演的刁德一、韩巨明饰演的胡传魁都淋漓尽致又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人物性格。最后要称誉的是当年两位音乐唱腔设计李慕良、陆松龄，那唱腔谱写得顺畅悦耳，出新不出格，洋气不逾矩，这就是榜样！京剧新戏创新腔，至今未见何戏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