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是2015年的8月30日，《沙家浜》（公益场），长安大戏院。观众好多，都坐满了。真正的座无虚席，一票难求。窝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欣赏了梅派青衣郑潇的阿庆嫂。因是公益场，票价减半，全场以老年观众为主，很多儿女陪年迈爸爸妈妈来看戏的。好多的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当然也有女儿和妈妈闹别扭的。因是最后一排，有前排观众挡了妈妈的视线，妈妈想要站起来看。在女儿劝说下，老太太坐下了，但一直和女儿有些赌气。2小时30分钟的演出，掌声喝彩声不断。老观众们都懂戏，对戏对演员都了如指掌。《智斗》一场，兵痞刁小三冲阿庆嫂挥手，一句阴阳怪气的：“阿庆嫂，回见!"在全场一片喜乐氛围中，坐我旁边的老先生冲他老伴笑说，“这句估计汪曾祺写的，老北京的劲儿。”

        《红灯记》是一出肃穆的悲剧，《沙家浜》则是一出诙谐的喜剧。《智斗》和《斥敌》两场是全剧的灵魂。没有这两场，说实话《沙家浜》其实也就不剩什么了。而这支架性的两折，都是以阿庆嫂为主的。北大的高远东教授曾经说，《红灯记》是很完美的现代戏，《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则是很有特色的现代戏。非常认同。但若只拎出《智斗》和《斥敌》两场，剧作艺术水准之高，我个人觉得，是其他所有现代戏都无法比拟的。这是所有现代戏中，文学性最强的两折戏。阿庆嫂的形像，是戏剧文学史上的经典。

        因为对汪曾祺作品非常熟，他谈戏的文章更是一夏天反复翻阅，所以对《沙家浜》可谓期待已久。汪曾祺对《沙家浜》自然是暗自自得的，虽然作为样板戏的参与创作者，无论是翁偶虹还是汪曾祺，都对样板戏这一形式评价不高，对自己的样板戏作品的肯定，也一直保持着节制和克制，甚至偶尔微显冷淡和厌倦，但是，作为主要执笔编剧，在这部戏中，毕竟是曾经倾注过他盛年时的全部才华。现在来看，还应算是汪曾祺毕生代表作。

        关于《沙家浜》，汪老在回忆文章中曾道出很多无奈。当时的作者，也无非是会写戏的工具和“奴隶”，好多事也做不了主。连剧作者自身命运的沉浮都握在权贵手中，自家都掌控不了，何况是戏中人物？比如，硬要将郭建光提升为一号人物，戏和唱段加了很多，但却没有塑造出丰满的人物形象。阿庆嫂和胡传魁、刁德一是一棵菜，和郭建光却是两层皮。但显然任谁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其实是委屈了演郭建光的演员，因为角色没戏，所以辛苦一场却无法给观众留下更深刻的印象。用戏评家、我们北京戏曲评论学会的宗春启宗会长的话说，“郭建光是政治路线的化身，毛泽东思想的代言人，所以他的道白和唱词基本全是政治理论及诠释。”

        当然，作品至此，已经是很好了。原本世上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作品。作品是人创造出来的，必然会有人力无法克服的缺陷在其中。这是毛姆论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10大长篇巨制时说的。这是曾经令我豁然开朗的一句答疑解惑般的金句。

        一夏天，看了十来场演出，这一场《沙家浜》鸣金，天气已迅速转凉。人家展演季结束了，对我这个观众来说，也是一夏天观剧的一个完美收官。SO，以上是闲谈，下面聊正事。郑潇、杨少彭这一版的《沙家浜》，这是一场极为完美的演出。我原本以为郑潇是以唱工见长的，这次看她的阿庆嫂，我觉得她就是以唱工见长的，声音纯净到没有任何瑕疵。可是，亲，这可是现场演出啊。早年间听过张雨生现场演唱会的，他的完美声线，在现场是发挥不出来的，高音也劈也撕也唱不上去，作为流行歌，很多惊若天人的完美其实是录音棚用设备修饰出来的。但京剧的唱不是，京剧的唱是天赋+童子功，是十数年不间断练功磨砺出来的。这样的天赋，这样的艺术功力和造诣，若搁早年间京剧全盛之时，一定是早已挑班了。只不过现在是新社会，京剧也已是夕阳艺术。青年演员的成名之路，其实是比他的前辈们，更要艰辛很多。

        其实，我个人拢共才看过十来场京剧，但接近半数都有郑潇参加演出，只是不少场次，受剧情和角色限制，没有她更多唱工的发挥空间，但她做工的优美，是在《屈原》一剧中见过的。这一回的惊喜则是，没想到她的表演也那么的好，真正的唱念做表俱佳，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当然，这只是套话，其实是没法准确且传神地去描绘出演员的好。而真正的好，除非亲临现场感知，也真的是没办法去描述的。什么是好呢？从前看《风雨同仁堂》，是老师和学生AB角儿同台的，赵葆秀老师一出场，就觉得她是比她学生要好很多，就是特别从容，自然，看上去毫不费力，也不需要特别卖力气去博采声。郑潇的阿庆嫂亦同，是完全的绰绰有余的胜任。当然，郑潇和赵葆秀还是不一样的，赵葆秀老师是炉火纯青后的洗尽铅华，郑潇仍是新人，胜在锐气和锋芒。赵葆秀老师是老旦，郑潇是梅派青衣，同时并提，只是谈表演的风格。

        郑潇的阿庆嫂造型，看上去像一个憨态可掬的布娃娃。整场的表演都特别生动、伶俐、活泼，毫无滞重感。一派天真的轻盈。虽然偶尔也青涩，但青涩亦是美。如著名戏剧学者靳飞先生某次酒席间闲谈表演，说新生演员的美，就如一件还未曾下过水的干干净净的洁白的白衣服。青春和天赋都是无可替代的，也是值得正在拥有它们的人特意去珍惜的。京剧本身就是高难度的艺术形式，一如西洋歌剧，年纪轻轻，能唱到这样的好，我觉得是令人惊叹的，而韵味十足的梅派唱腔本身就又是那么的美。或许有人终生难以达到的，有人恰恰天生就已具备。有些人可能学戏就是错误，而有些人恰恰就是专为舞台艺术而生的。在生活中或许平凡，但一上台就会立刻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特别有神采，美的不可方物，就像是有戏神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