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１１月，在深圳见梅派青衣史依弘，她在深圳的“戏聚星期六”品牌活动里开明星公开课，即席我们谈到了我们两个上海人都是半路出家喜欢上了京剧，她还说要演《锁麟囊》，真是很有意思的。后来果真演了，她是梅派，却要跨行当来演程派，这是很大的挑战。不久前中央电视台十一频道转播了她在长安大戏院演出的实况录像，虽然她自己坦承不是程派，还是受到不少戏迷的称赞。

        不管怎么说，《锁麟囊》是中国现代戏曲文学中的一颗璀璨珍珠。在中国历届最有影响的京剧晚会里，它的核心唱段永远会被提及。程砚秋希望拓宽自己的戏，一方面他的悲剧戏已经很多了，希望来一出喜剧；另一方面他游历西洋回来，在欣赏了大量西方歌剧之后，也对进一步创新和发展京剧的声腔艺术有了摩拳擦掌的想法。据剧作家翁偶虹的回忆录记载，程找他写本子一开始就是胸有成竹的。

        《锁麟囊》取材于焦循《剧说》里的素材，只有一个故事轮廓，连具体的人名都没有，也没有剧名（虽然可以循理成章地叫作《赠囊记》）。后来才由翁偶虹写成程派喜剧《锁麟囊》。

        其实在《锁麟囊》里有一个非常强的动因，那就是来源于女主人公身上的那种娇嗔，在第一个章节里反复被形容的，于是这个妙龄少女以娇惜玉，在轿中发出了“我正不足他正少”的感慨。及至她落难到人家，回答夫人的提问，她剖白自己的心声吟道：“我只有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这和起始的“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前后正是对照和互动。在这娇嗔的贵族小姐的外表之下裹加着一颗那么柔软、温情、博爱的心灵（我们似乎可以拿她比一比宝玉和黛玉），这正是可信、可爱的人性之妙处！

        同时，《锁麟囊》把世态炎凉刻画得淋漓尽致，大俗联动大雅，颇为过瘾。几个轿工抬花轿时的挑肥拣瘦、为贫富命运打赌等，都尽显对势利眼的入木刻画，这一幽默效果倒把世俗、命运、因缘和报应这些东方文化范畴里的因子和人类价值的普适性融为一体。如果说按照余英时教授的观点，红楼梦说的是红尘之梦的衰落和人的自我放逐，而《锁麟囊》则宛如小家碧玉，浅显地表达了红尘之梦破灭后人的自我救赎（戏不仅写了因果报应，而且描写了薛湘灵在大水泛滥之中把自己唯一一点舍到的粥又给了别的灾民）。应该说这种救赎的愿望一直延宕在程砚秋大师的其他几部著名剧作，包括《荒山泪》、《春闺梦》等之中，这也使得程砚秋成为具有独特思想性的一位大师。

        而在音乐上我们看到砚秋大师的勃勃雄心，也看到他在京剧音乐根深蒂固的程式化规范化传统和自由性灵的表达的对立间找到了令人欣喜的统一，难怪程要对编剧翁偶虹说，你的词可以任意来，可长可短，如《锁麟囊》经常出现十多个字一句的戏词，突破了京剧每句或七字或十字的常规，于是出现了“耳听得，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说是大雨倾天”，“她泪自弹，声续断，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当然，干巴巴的文字并不能代替其背后的在歌声里穿行的那些魅力。由程砚秋独特声音所营造的那种意境，正是让你在广大的辽阔与苍茫中可以谛听到深澈的宁静，在心灵最纤敏的堤岸触摸到最宽广的情感。《锁麟囊》的声腔非常饱满，如西皮的二六、流水、原板、慢板，二黄、四平调，唱词华美，充盈着文人的格调，又包涵着实在的温情。这些唱腔的内部都十分体现了程派风格的。当下能够吟唱《锁麟囊》的人并不少，但不要说得其真髓、就是稍能近似的都是凤毛麟角。只要找来各自的录音听听，程之后最可推崇的还是赵荣琛、新艳秋和王吟秋三大家，对李世济虽有争论，在她盛年时还是有很多观众喜欢她的，她在演那个又娇又嗔的薛湘灵上倒是挺有几分鲜活劲儿。相比这几位在声腔上的功力，后来者还是有距离的，有些当今很活跃的程派演员，会有刻板、做作、把握不好火候和意境的毛病。至于史依弘演《锁麟囊》则一是出于新鲜，而况她原来就有很多观众缘；二是大家会比较宽容，不会太挑剔她是否臻至真正的程派；三是她的自然漂亮的本色和梅派大气兼容的底子帮助她弥补了学程的不足。我与砚秋大师之子、学者程永江先生的观点相一致，要学好程派艺术，就要着力发展对程砚秋艺术体系的学术研究，所谓学程就要靠程学。

        香港许鞍华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和台湾赖声川话剧《宝岛一村》里都有凡夫俗子对《锁麟囊》痴迷忘返的细节，闲时找来一看，还蛮有趣。